生命虽止，性格犹然

——我与患者的故事

                     肿瘤科 张颖

　　初次见你是在2015年的夏天，你脚步轻盈，走下电梯。大爷站在你身后，肩负大小行李。那时我也只是刚入职，关于病史采集，我迟疑的望向家属，大爷点头说：“她的病情她什么都清楚”。你表情轻松，我给你办了入院手续。

　　后来，来病房看你的人不少，渐渐了解你是中医院的一名老大夫，身后的荣誉也有许多。

　　我心中呵呵，想起初次见你时的轻松潇洒。缘由是，你行医多年对这疾病转归的了解，是常常面对生死对人生的淡然，是那时那刻对抗这肿瘤的信心吧！

　　夏日的夜晚，病友们时常在病房走廊歇息聊天。你也在列，已过不惑之年，身患绝症，大家心中各有牵挂，但是惦记最多的，都是自己的孩儿。不舍之情涌上心头时，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然而也有老人为家中不孝之子黯然伤神。你却安慰病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每日记挂他们，却不想他们天天惦记我。记挂他们，因为我舍不得他们；他们不惦记我，说明他们能离得开我”。那时你每日小心控制血糖，衣衫朴素整齐，也总会愁容满面。我时常跟你说：“大姨，你只当这儿是你曾经查房的中医院”，你开怀哈哈大笑，此后似乎脚步更加沉稳。

　　消化道放疗后的腹胀和积气是最常见的副反应，在你身上却从未明显。那日我好奇的问你，你说治疗开始后你一直用厚朴代茶饮，“厚朴是一味中药，主治积气，腹胀”。你从不吝惜将这些中医巧方传授于人，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说“厚朴”的名字，觉得像极了你的样子，淳厚朴素，谦逊而淡薄。

　　秋天复查时，病情已经转移。胸口的疼痛让你整宿失眠。尽管在以后的查房中数次强调可以应用阿片类药物控制癌痛发作，但你却一直担心这些药品的精神依赖性而拒绝服用。出身于革命家庭的你，倔强而坚强。默然从命，在你那里从未实现。所以即使是对症处理，我也总是耐心劝导你。最后，渐渐的你才接受了规律口服羟考酮的镇痛治疗。

　　2016年秋天，肿瘤已经转移至双肺，纵膈，肋骨，食管，胸膜。伴有严重的吞咽困难和呼吸困难。没有质量的生活让你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绝望的落寞在你眼里也无法掩盖。所以每次见到你，都会鼓励你，少食多餐。你也一直说，要坚强。此前你从未催促过自己的儿女来病房看望你，那次住院病程特别长，你也把他们叫来身边。那日我去查房，你高兴的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我说：“大姨，你儿子像你，女儿像大爷，他们身高都比你高许多噢”。你开怀大笑，笑得有些气促，说：“年轻时我是国家二级运动员，身体素质特别好，我儿子在野战部队工作，他能有今天的成绩也是随我……”。在儿女面前，你仍然不断给自己打气，是为了让他们别太惦记你么。

　　那天我下夜班，等待交班，你挪步到办公室。我听到声响，立刻去门口扶你，你却说：“小张你看我的舌苔”，你特地伸舌让我观察。“这是中医的绛红苔，是癌症晚期病人的舌苔”。其实自从病情进展，科里大夫都对你缄口三分，却不曾想你用另一种方法早已清晰的了解。

　　我在电脑上打开你的检验报告，“大姨你看，这是你的生化结果，肝肾功都很正常，只要你仔细饮食，悉心调养，是可以带癌生存的，你应该把它看作是一种慢性疾病对待。虽然有转移，但是最重要的脏器和大脑都是正常工作的……”。你用力点头，眼中噙着泪水。那次聊了许多，你说想用有生之年，更多的去外面走走，去年轻时那些不曾到达的地方亲眼一见。

　　放疗后病情暂时缓解，时间宝贵，你立即出院了。如你所言，你决心用行动去覆盖往日的想象。作为医生我心中担心，却也释然。然而肿瘤细胞的脚步也从未停止。还未见到今年的初雪，入冬时你已经离开。

　　从仲夏到初秋，从叶落到初雪，记忆中那个审慎谦和的你渐渐远去。我的工作一如往常，而我面对生活和工作的心态却悄然改变，越来越感到内心那个意气扬扬的自己在一天天成长。在院时，你常常感谢我为各种原因，此时，我更想谢谢你。我之谢你，非仅是你以自身为病例用中医的视角为我敞开了另一条临床诊疗途径，而是早在一开始，兼以此后的一年半时间，你用自己的切身言行，真切的表白了内心的豁达，内敛和笃定。这些品质朴素平凡，没有热情欢呼的背景，没有气贯长虹的猛烈，但却深深的打动了我，凝集于心，让我受用一生。在行医道路上走的更加坚定，更加坦然……